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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常想像，這裡不是東京，是個沒有人的城。我一人獨居。不用擔心會不會行經一陌生的轉角，便再次突然被竊走臟器，失去了知覺。
然而大部分時候，我必須跟隨洶湧人群進退，潮汐間依循本能覓食。私自的想望，如構成東京輪廓的糖晶般，在炎夏之際，點滴融蝕成虛幻。
唯一真實的，是我確信某部分的感官，還留在春風竭盡的遙遠境域。
像是淚腺。
從超級市場出來，大雨傾落。原本打算一道回去的齊藤，忽然決定今晚不跟我走。
啊，是喔，齊藤桑。我微笑探問。
但今晚，不用給我錢好嗎？
他的眼神稍有疑惑，我再用英日語交雜著說了。
今天，Free，ＯＫ？
齊藤近四十歲的身軀，因缺乏運動而胖著，許多醒來的清晨，他熊一般毛髮茂密的背影，總讓我閉上眼睛，匆匆到浴室洗刷良久。
僅管如此，我們還是維持一星期三兩回的規律性活動。
我從來不會迷惑於這樣的關係。
僅管不愛他的外在與內在之後，我還能愛他的口袋。
而有時，譬如大雨傾落此刻，也幸好有他，孤單再氾濫，我不至於孤單。
今夏東京盛行大暑，酷熱衝上三十五度，往外走一圈，像是被淋濕般狼狽。我寧可躲在家裡，吹一下午的冷氣。一三五，我跟齊藤共進晚餐，或直接約家中碰面；二四六，太陽西下，齊藤乖乖回他有妻兒的溫暖家去，剩我一人，閒晃啊直至人影紛沓，到百貨公司隨便找些吃食裹腹，再進明亮洗手間梳裝整齊，抖擻上街。
街上通常已人眾聚集，一如魚群。魚麗之陣，以搖擺姿態過境。
我孤身一人，是優勢復弱勢。在新宿街頭，他人是他，你是你，沒有人注目我的出現，便也落得清閒。偶爾見到待價而沽的少年，發現他們如此青春無敵，我不只一次慶幸，齊藤收留了我。
第一次見到齊藤，細雨的子夜。我從ＳＢ出來，身上剩啷噹兩百日元，終班電車已去，我回不了家，卻也無法再回店去。
之前在裡面，在眾人目光下，我和英壽不愉快了。當時我和他雖住一起，表面上維持著情愛關係，實則已到尾聲。那並非英壽第一次給我難堪，但令人氣悶的，是關係就要結束，他卻連讓我堂皇道聲再見的地位也吝於施予，用一種令人氣餒的尷尬取代告別，置我於冷漠角落不顧。
「英壽，」我呼喚他：「不要這樣好嗎？」
英壽聳了聳肩，不置可否。繼續抽著煙，手也繼續搭在那客人肩上。
英壽，我再一次叫他，他還是沒理，我伸手把他煙拿下，放進煙灰缸去。
他嘴一斜，抿成線笑著，瞥我幾秒，隨即轉過頭。
從此我變得透明，他沒再看我。
我只好離開。
還好有一支煙，我索性將它點燃，讓自己看來不那麼孤冷地，坐在店門外。
雨中齊藤穿溫暖風衣撐傘路過，準備進去，見到我呆坐，溫柔閒問兩句，我喉間乾澀起來，場面陷入沉默，最後齊藤用計程車送我回到家中。
一進家門，燈都沒開，我努力扒下被雨淋濕的衣物。電話聲響起，是才剛認識的齊藤，問明天請吃晚飯方便嗎？
在熱蒸氣瀰漫的浴室鏡前，我看見自己端持攜帶電話，搖著頭，答應了這場約會的模樣，冷冷地滲出一種，比被水浸透更甚的，無藥可救的頹弱。
我病了。
而且不輕吧。
故我一塵不染的書桌案頭，長日漫漫只壓了一張紙片，上面寫著中日對照的俳句：
旅途病轉凶……
夢纏神繞一重重……
浮游荒涼曠野中……
這是無意間在學校的華文報上，讀到日本俳句詩人松尾芭蕉的絕筆喟嘆。他一生流離，孤身行走於漂浪之路，最後於異鄉告別人世。
時隔百年遙迢，巧合被我瞧見，是否即為預言？我，染患心病的我，將於同一片人間土地，重摹相似的荒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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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/10/16 17:45: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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