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敘事詩,尤其從敘事的主客分離以及敘事的條理邏輯,反而可以讓我們認識清楚陳義芝在《不安的居住》以前的詩的特色,乃至其問題。陳義芝的詩,即使是最熱情的情詩,一貫有著一個太清醒的敘事者。陳義芝早期的詩,幾乎沒有在一首詩裡用過兩個以上的敘事觀點與敘事聲音。我是我、你是你、他是他,陳義芝的詩裡沒有迷亂,更重要的,沒有你我的錯雜,沒有因為詩的寫作而帶來詩中主體聲音的動搖。
陳義芝的詩,不管其意象如何夢幻、謀篇如何抒情,整體而言,清醒得驚人。這應該也就是羅智成所觀察到的:「……義芝在詩中想創造或保存的養成經驗,往往是一種對和諧的信仰,對某種生命紀律(如自我的完整性)的信仰。因此作品裡有觀察、少動作;有質疑、少衝突;有感傷、少迷亂;有激越、少誇張。」(〈最美的一種無奈──我看《不安的居住》〉)
然而浪漫抒情的基底,不正就是衝突與迷亂嗎?羅智成繼續說:「這一方面是性格使然,一方面也是詩人創作理念已清楚地告訴他在詩作當中要追求什麼。」「性格」的部分,我對陳義芝的瞭解不夠,沒有資格多說;至於「創作理念」,我倒是覺得和陳義芝選擇的作品內在形式,應當有著密切的辯證關係。
在《不安的居住》之前,陳義芝似乎只有在敘事性的基本架構下,才能安心地創作。他習慣說著別人的故事,或者應該說,每當講起自己的故事時,他就份外彆扭不安。說自己的心情與故事時,他就大量套襲既有的文字意象,讓詩的情緒與敘事者保持距離。
前面提過〈啊,以色列〉,除此之外還有幾首重要的代表作如〈出川前紀〉、〈破爛的家譜〉,甚至題名感覺上如此私我親密的〈新婚別〉,全都是擺明寫別人的。至於另外一首代表作〈蒹葭〉,最成功的地方並不在於創造了任何關於情愛思念的自我表達,而是改寫了《詩經》的古典美感經驗。「總是疼惜著伊人/疼惜今生未了的情緣/當蒼惶而又迷茫的路如秋意長/我感覺不論白露未已或已/恍惚的身影都成了夢裡的蓮花/那比七世更早以前/就注定要使人痛苦的人啊」這樣的詩句,其實依然是非常冷靜的。
陳義芝還有一首多次收入各種詩選的〈蓮霧〉:「在園中/我看到果子垂掛/如晶瑩的顆淚/許多年前/一位心愛的女孩/一張仰起的臉也曾如此//後來/她輕輕地合眼/走了/像花開花又謝/留未了的心事給我/一輩子也解不開的謎」。
這首詩出現了「謎」的主題,也最接近浪漫主義裡一個困惑懷疑而非自信觀察的「我」。然而這首詩,偏偏在浪漫主義的大門外就停住了。因為詩裡完全沒有「我」被這個謎真正的痛苦折磨、失神忘我的追記,「謎」就是「謎」,詩裡的那個「我」根本沒有興趣也沒有衝動,要去追索謎底。
什麼樣的詩才真能接觸到浪漫主義的謎與迷亂呢?應該是像這樣的詩:
「在一千炷香欲燃的薰衣草花田/有一女子徘徊在紫光中徘徊/她留下的影子化作一襲憂鬱的紫色衣服//如天邊的夢繚繞紫衣飄揚/一千柱香點燃的薰衣草花田/在地是溫柔的靠枕在天是蒼茫的眉眼//仍在述說我們的北海道啊她昨夜的體香/絲絲滲入我撤防的肌膚毛孔/點燒無辜的精油她教我安心。」(〈憂鬱的北海道〉)
應該是像這樣的詩:
「我走進她傘裡她請我坐下/我用她閃動的目光畫像/她用香蔥的手指勾勒一張瘦削的臉頰/疲憊的陌生人啊/在阿爾巴特街的夜裡//陌生的人逗留在陌生的城市/異國的眼神流轉在異國的街頭/恍惚間阿爾巴特的畫像就泛了潮/無重的時間也因慌亂/一時走了樣」(〈阿爾巴特街之夜〉)
應該是像這樣的詩:
「我的顫慄超越北極光/在黑夜我埋葬了我的愛/像在雪原鑽了洞做了窩/收捲起驚惶的目光//我的顫慄超越了北極光/天亮妳就看不見我了/但在風雪的腳步聲裡聽到/一聲遠去的撕碎的嚎叫」(〈雪地記事〉)
我前面兩度提到《不安的居住》,因為我衷心相信,那本詩集在陳義芝詩風詩藝的發展上,有著斷代分水嶺的特殊意義。《不安的居住》裡第一次出現一些真正騷動不安的跡象,在慣常安穩和平的陳義芝作品裡,閃爍著浪漫主義的星光。〈住在衣服裡的女人〉、〈雅座七○年代〉、〈觀音〉等幾首詩,不只是因為題材觸及身體與性,而在陳義芝的作品裡顯得凸出突兀,更重要的是裡面含藏的一股找尋不到答案的無奈與自棄,是過去很難在陳義芝高度清醒理性創作自覺裡被釋放解放的。
是的,釋放解放。容我這樣說這樣整理:在此之前,陳義芝活在一個禁錮的創作世界裡。他學習撿拾了大量抒情的語彙與文法,然而他根本的生命情態卻是敘事的。他以敘事的客觀與敘事的距離,不斷寫著理應最為狂亂貼己的抒情詩。他的詩有抒情,卻沒有浪漫,對抗理性、對抗主客分離的那種浪漫主義式的浪漫。陳義芝是個小心翼翼的抒情詩人,小心翼翼地不敢承受不敢揭露浪漫會帶來的烈火折磨。他是個奇怪的,身上沒有斑斑疤痕的清潔清淨的抒情詩人。
一直到他釋放解放自己的熱情。開端、試驗於《不安的居住》裡的幾首詩,而在最新的這本詩集《我年輕的戀人》交出了清楚成績。換句話說,在我看來《我年輕的戀人》是陳義芝擺脫敘事風格牽絆之後的重要改變證據,詩集裡隱隱然看到一個浪漫的抒情詩人掙扎著要從原先「古典」與「鄉土」的束縛裡跳脫出來。
《我年輕的戀人》比四年前的《不安的居住》,更加不安。而且是全面而非片面的不安。在《不安的居住》裡,大部分作品其實依然安全而安穩。到了《年輕的戀人》,倒過來除了少數幾首詩以外,到處充斥的都是不安的情緒,沒有答案的問題,空飄飄不知從何而來又往哪裡去的意象,以及分不清是人或是我的錯雜景致。
《年輕的戀人》裡的不安,還侵擾進陳義芝的文字語言裡,出現了許多在敘事性上沒有意義,因而過去陳義芝很少用甚至不敢用的聲音、句法。例如:
「在電話裡妳無緣無故地哭/無緣無故地傷心/我無緣無故聽妳哭/無緣無故陪妳傷心//在夢裡妳無緣無故地說夢話/無緣無故地詰問我/我無緣無故和妳對話/無緣無故說許多話//明明睡了又醒了/無緣無故醒到天亮醒到天黑/無緣無故地哭無緣無故地不哭/無緣無故地哄無緣無故地被哄/……」(〈一刻〉)
這種反覆調皮的音聲,裡面所透露的幼稚愚蠢與無賴,是過去陳義芝詩中沒有,也不可能有的。又例如:
「眉飛過來月在呼吸/眼飛過來星在呼吸/唇吻飛過來溪谷在呼吸/胸乳撞過來大山在呼吸//腰肢召喚滾地的風/臀圍召喚當頭的火/花苞與花梗同聲召喚青焰/那像打鐵的喘息」(〈喘息〉)
這樣沒頭沒腦的並列意象,非縱列而是平行蜂擁而來的寫法,也是過去陳義芝詩中沒有,也不可能有的。
聽來也許奇怪,不過我的確在陳義芝即將五十歲時出版的詩集裡,讀到一種他過去的詩中沒有,也不可能有的少年徬徨,一種浪漫的青澀與清苦,一種玩耍與遊戲,伴隨著對於遊戲玩耍的緊張不安,這些構成了詩集最大的特色,閱讀的主要樂趣。
早早就進入抒情領域裡的陳義芝,因為受著敘事性習慣的牽執,一直不曾真正進入浪漫主義的殿堂。到這一刻,他終於放下了七○年代給他的敘事影響,認真進行浪漫的補課,才有了《年輕的戀人》,遲來的戀人與遲來的浪漫,加倍的甜蜜與加倍的折磨,陳義芝終於在詩裡嘗到了,也宣洩了。